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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南小记

我的母校 我的老师

来源: 发布时间:2023-01-11 16:22:56 浏览次数: 【字体:

沙洲中学,我的母校。

学生上同一所中学,通常只一次,读初中,读高中,或者初中高中连读,3年或者6年。我在沙洲中学读书,前后3次,跨度14年,加起来在读时间也就两年。

 

1965年9月

我从北新小学毕业,考进沙洲中学,当时全县最好的中学。

沙中的操场好大。6个篮球场,4个乒乓室,足球场、排球场、羽毛球场、标准跑道。教室里课桌整齐,有些标“大南中学”字样。那时农村还没通电,晚上全家人围着一盏煤油灯,为了省油灯拧得小小的。沙中教室里装日光灯,学生上夜自修,白色的光,伴着滋滋的声,那是一种享受。

学校大门进去,不远处有条河,河上有座桥。过桥是阅览室,地基很高,七八个台阶。台阶上去是走廊,四棵褚色立柱分列两侧,鼓形花岗岩柱石,甚是气派。玻璃窗里夹借阅书目。阅览室十分宽敞,摆放各种报刊杂志,放学时进去看看,一不留神太阳歪了西,急急忙忙往家赶。

校长刘大震,是个老革命,据说干部级别比县委书记还高,每月工资一百二十九块五,天天早晨吃白米粥加油条,两根油条啊,啧啧!学校开联欢会,有老师出谜语助兴,“原子弹爆炸,打一人名”。谜底刘大震,都核爆了,还不“大震”么?

教导主任陈福南,中等个子,也是个人物。据说他暑假里刚刚去过北京,与清华大学老师交流,跟家乡籍大学生座谈,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作报告,神采飞扬。啊呀,上北京,不是青蛙大学,是清华大学,可真了不得!

我们这届学生,甲乙丙丁四个班,班主任分别是丁士英、杨步昇、张冠蓓、王爱珍。

我在甲班。丁士英老师跛一足,教地理,“西高东低,三级阶梯”。语文老师黄艺时,不徐不疾,领着我们念古文:“孔子过泰山侧,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……”。符珏老师教数学,逻辑清楚,我喜欢她的课。英语老师杨步昇,据说在朝鲜战场当过翻译。张冠蓓老师上生物课,显微镜下清楚看到洋葱头的细胞结构。王爱珍老师教政治,微笑中不乏严肃。

鲍瑞生老师教唱歌,“越南人民打得好啊,打得好啊”,音乐学院毕业的,为啥不当歌唱家呢?第一堂体育课室内上,老师先自我介绍:“我是你们的校友,曹守仁”,转身黑板上写名字,好漂亮的板书!潘锡顺老师头发全白,教我们画“黄山不老松”。他有个儿子潘纪纯,苏高中的,全国航模比赛拿到好名次,《中学生》杂志登过他的事迹,到沙中作过报告。

传达室门房李金山,苏北人,大儿子读高三,小儿子与我同班。食堂工友朱惠明,老圩埭的,胖乎乎,笑呵呵,常家埭陈友根,脸色青里泛黄。校工张明德,闹钟不离身,早上打起床钟,晚上打熄灯钟,一天不知要打多少次钟。那口高挂的铜钟,春天刮东风,嗡嗡声我家都能听到,相隔五公里。试卷是油印的,刘沛泉老师刻钢板,毕业证书上的名字也是他写的,有时纸上有油腻,毛笔头往肥皂上擦擦。

1966年5月,批《海瑞罢官》,我到阅览室看剧本,《解放日报》登的,没有看出什么错。不久批“三家村”,声讨批判捍卫。6月停课闹革命,贴工作组大字报,“三问姓石的那个人”,批学校当权派保皇派,“三大主帅八大金刚六个小丑”。师生之间,教师之间,学生之间,互相扣帽子,抓辫子,打棍子,揭隐私,全都乱了套。

1967年元旦,上午9点,沙洲中学操场开大会,揭发批判县里最大的当权派。县委书记王克礼、县长夏明波、副书记臧大权、组织部长林基贤到场,垂手并立于临时搭起的台子上,接受红卫兵的责问。那天没太阳,西北风四五级,一阵阵刮得紧,阴冷阴冷的。

因为不上课,我好久没去学校。这时才知道,学生已经分成两派,一派叫革命造反第一司令部,天下第一,简称“一司”,一派叫革命造反总司令部,总揽一切,简称“总司”。开春后我到生产队劳动,跟着妇女干活,拿六折工分。夏天队里买台磅秤,上去一称,体重54斤。

1968年7月,听公社广播站通知,到学校领毕业证书,读了一年书,停了两年课。证书是油印的,套色的,有最高指示,看笔迹依旧是刘沛泉老师刻写的。高一甲班两个女生当我们班辅导员,证书发放完毕,顺便征求意见:就要离校了,要不要把丁士英叫来斗一下?大家楞了一下,随即有同学大声附和。

不一会,丁老师被人带来,低着头站在教室中间。他捏顶宽边凉帽,着短裤凉鞋,鞋上沾泥,满头大汗,看样子刚从田里上来。陈同学喝道:“丁拐子,老实交待你的罪行!”“我没有罪行,脾气急、态度不好有的。”于是喊口号:“丁拐子不投降,就叫他灭亡!”丁老师被逼不过,吞吞吐吐说:“我家小土地出租,他们说漏划富农。”

这还了得?出租土地就是剥削,剥削就是阶级敌人。陈同学拼两张课桌,让老师跪在上面,交待怎样剥削农民、怎样混入教师队伍的。丁老师辩解不得,脸色腊黄,汗如雨下,浑身抖起来,课桌摇得吱嘎吱嘎响。陈同学读书不用功,成绩比较差,经常被班主任批评,他斗得最来劲。

也许过了半个小时,大家不再吭声,批斗会结束。丁老师两手撑着桌子,挣扎好久,爬不起来。两个同学上前扶着,架着,好不容易起身下地,捏着草帽,一拐一拐,蹒跚而行。

 

1969年9月

我到沙洲中学读高二,一年后高中毕业。

68年秋,“复课闹革命”。那时上高中不考试,名义上贫下中农推荐,实际上走后门,造反派说了算。大队革委会说我不能上高中,因为爷爷、父亲、哥哥都是识字的,要让祖孙三代不认字的去读。白天在队里劳动,眼巴巴看着昔日同学上学放学路过,棉花田里哭过好几次。

69年春,学习上海马陆公社教育革命经验,中学下放到大队来办,四个大队在中兴街联办“中兴中学”,我得以报名入学。时值珍宝岛事件发生,搞战备人心惶惶,上午去听课,下午做工分,不太做作业,不记得考试。半年以后,大队高中实在办不下去,再回到沙洲中学集中办学。

那年暑假,我在好婆家做篮子。家里带信来,说有人介绍我学篾匠,过几天做投师纸,拜师学手艺。从内心讲,我真想读书,从现实看,读书真是没用,晚上翻来复去睡不着,半夜里突然开了窍:做手艺是一辈子的事,读书却是时不再来,两相比较,还是要上学。

这一年的沙洲中学,没有高一,只有高二,大致按初中学历分班,实行军事编制。老初三30来人,称直属排,班主任顾锦惠老师。老初二为一连,班主任程忠良老师。老初一人多,分二连、三连,班主任陈茂根、侯国才老师,我在三连。

贫下中农管理学校,有军宣队进驻,领队王修伦,好像是个连级干部。一开学先军训,大操场上做队列,男生女生满地爬,做“匍匐前进”战术动作。早五更突然紧急集合,徒手拉到校外“急行军”,不时吹哨子,“敌机空袭”,赶紧趴在路边。学习“支左爱民模范”李文忠,灵魂深处闹革命,狠斗私字一闪念,“斗私批修”要拔大葱,不要割韮菜。

一周后上课。三届学生用同样的教材,语文还好对付,数理化怎么教,学生怎么学,说不太清楚。陈茂根老师搞教改,学生互相批作文,小组讨论互教互学。侯国才老师教数学,“前后方交位法”,炮兵测量距离用的,画“三视图”,工厂做工用得着。

充满战备气氛。物理老师王溢然,讲原子弹爆炸原理,教防原子动作,“背对核爆闪光方向,两脚并拢迅速卧倒。”王培康老师上化学课,讲如何“防毒气”。政治课老师陈官明,带着大家学社论,“一座座火山爆发,一顶顶王冠落地,地球上再也找不到一块安定的绿洲了”。鲍瑞生老师为最新最高指示谱曲:“一定要抓好典型,面上的工作要先抓好三分之一。”

第一学期放忙假半个月,我不舍得歇工分,一个月后才回校。第二学期放忙假,读书时日苦短,我准时到校上课。这一年,各地党团恢复组织建设,“吐故纳新”,农村开始发展党员,学校发展团员,离校前夕我加入了共青团。

1970年7月16日,纪念毛主席再次畅游长江4周年,沙洲中学师生在东面河里游泳。天刚下过雨,水比平时浑,气温有点低,任壁如老师脸色苍白,瘦骨伶仃,带头下河,她当时担任学校革委会副主任。

7月18日上午,三连全体师生合影,高中毕业离校。侯国才老师用软木笔题词,给学生赠言留念:认真读毛主席的书,跟着毛主席干一辈子革命。

 

1979年4月

我到沙洲中学上补习班,三个月后高考,圆了大学梦。

高中毕业回农村,我做过两年篾匠,当了六年多兵,虽然离学校越来越远,上学的念想却从来没有断过。短则十几天,长到几个月,经常做相同的梦:坐在教室里,侯老师点名;站起来答到,哄堂大笑;侯老师解释,某人因故学习中断,现在来复读;四下一瞧,教室里都是小弟弟小妹妹……

我当兵驻防海岛,陆军守备部队,冬练“三九”、夏练“三伏”,练“射击、投弹、刺杀、爆破、土工”五大技术,“防原子、防化学、防舰炮”,“打空降、打坦克、抗登陆”,海岛战斗中的防御与进攻。一年新兵,两年文书,三年班长,日子过得飞快。

1978年,当兵第6年。夏天,副指导员把我叫去,告诉我提干的事连里报过几次,开始没岗位,现在年龄超过,肯定不行了,如果想继续当兵,只要他在一天,就让我留下来。“还有”,副指导员顿了一下,跟我商量说:“你回去考大学,怎么样?可以试试。”

这句话触到了我的痛处。七七年恢复高考,我连夜写信回家,要哥哥弟弟务必参加,邓小平给了我们平等的机会,考得上考不上都要去,两人去考了,全都没考上。我念中学不到两年,读的书本来不多,离开学校已经8年,早忘得差不多了。上大学谁不想?只好做做梦,考不上的啊!

国庆节放假,我到连部看报纸,《浙江日报》头版一条,报道全省高考文科理科录取情况。我只知道考大学,哪懂什么文科理科,兴冲冲拿着报纸去问副指导员。他是六六届老高中,告诉我文科不考理化,理科不考史地,刚恢复高考英语不计分。

那年浙江文科录取线300分,平均每门60分,及格就能上大学。自我衡量,我语文、政治比一般学生强,历史、地理无非整本书背出来,差不到那里去,只是数学弱些,四门拉一门,总归可以的。报纸上的这条消息,极其偶然地看到,给我一种触电的感觉,燃起我上大学的希望之火。

1979年2月底,我退伍回乡,自学备考。早晨四点半起床读书,晚上做题做到十点半,一晃二十多天过去。那天晚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,吓出我一身冷汗:题海茫茫时间太紧,闷头自学,掌握不到知识考点,接触不到各类试卷,积累不到实战经验,问题太大,必须尽快到学校插班补习。

经过一番周折,4月7日我到沙中高补班上课,与小我七八岁的学弟学妹一起学习,以往反复出现的梦景奇迹般成为现实。一切从头开始,地理从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背起,历史从蓝田猿人元谋猿人背起,政治从基本常识概念学起,语文从标点符号名词解释开始,数学就是不断做题不断订正。

顾锦惠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。高补班第一天,他给我找来四本苏州地区编写的复习资料,雪中送炭,这是迎接高考最宝贵的粮食与武器。顾老师授课英语,师德高尚,从早到晚都在班里转,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关爱学生,他是我一生中最尊敬的老师之一。

吴文琴老师教数学。第一次测验我得16分,最后一次58分,是全班全学期的最好成绩。面对学习成绩参差不齐而又急于跳出农门的学生,面对一半以上数学测验从来没超过30分的文科生,需要多宽的胸怀、多好的耐心、多高的本领,吴老师才能上好这个课!

李小平老师教历史。除了地区编的复习资料,我没有其它课本,测验时只要复习书上有的,一定答出来,书上没有的,只能空着。批阅卷子时,只要我没有答上的,李老师都帮我填上答案,免得我订正时四处查寻,省了好多时间。我能做到的是:失误一经订正,下次决不出错。

马标老师教地理。每天一大早,我在操场上跑步,他爱人看到几次,就问这人干嘛的,既不是老师又不像学生,马老师说,他想考大学,磕虫想屁吃。这是后来他们当笑话告诉我的。见我测验成绩一路上升,马老师十分高兴,鼓励我好好补习,这样下去大有希望。

三个月后高考,考试后核对答案,心中稍定。那天骑车回家,还没进门,父亲一把将我拉到菜园里,指给我看并蒂相连、红透了的两个西红柿。他喜滋滋地说,我天天在这里转,从来没看见,今天突然出现,这是一个好兆头,看样子家里要出第二个大学生。上年弟弟已经考上大学。

7月下旬,我在杨舍亲戚家作客,表兄兴冲冲赶来报喜,说在县招办看到我的成绩,总分全县第一,后来据说是苏州地区文科第一。补习期间,中国人民大学的招生简章贴在墙上,天没亮,打个手电,一个人悄悄看,新闻系、哲学系什么的,多好!我如愿被人大新闻系录取,国庆后报名上学,从此开始全新的生活。

 

逝者如斯。

人的一生充满偶然。如果我不去当兵,一直做篾匠,封闭在农村,谈不上参加高考;如果不是副指导员善意提醒,不是国庆节去连部看报纸,又恰好看到那条消息,不会激起参加高考的勇气;如果不是到母校突击补习,没有老师们的帮助,肯定考不到高分,上不了人民大学。

1965年秋季沙洲中学初中招生,一起入学近200人,同学少年,风华正茂。这一届学生读书最少,恢复高考时,比不过老高中,考不过应届生。1980年代乡镇企业大发展,除了退伍兵得到照顾安排,大多数同学超过招工年龄,能够进厂做工、拿到退休工资的也不多。

进一步往开说,1950年代、1960年代出生的农家子弟,中小学期间正值“文革”动乱,多数人没有好好读到书。这样的教育背景,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前途命运和家庭生活,影响着农村经济转型与社会变迁的路径选择,也成为当今教育崎形发展的历史渊源之一。

国家的发展,社会的进步,关键在人,基础在教育,而中小学教育则是基础中的基础。梅贻琦先生认为:“所谓大学者,非谓有大楼之谓也,有大师之谓也。”大学如此,中小学何尝不是如此?套用梅先生这句名言:所谓名校者,非谓有名楼之谓也,有名师之谓也。

1941年,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,陈贯吾、陆福遐、周景濂、陆新球、朱在民、朱印离等社会贤达人士,于国家危难救亡图存之际,在合兴街创办私立大南中学,八十年来薪火相传,多少沙洲子弟受泽于斯。历史证明了他们的远见卓识,一代先贤的名字与义举,将永远铭记于沙洲中学史册,永远为后代学子所景仰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21年元月于南京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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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

黄健,沙中校友,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,曾任国务院研究室综合司司长,江苏省政府、省委研究室主任。著有《界岸人家——一个中国村庄的集体记忆》等多部农村题材著作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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